六、
阿里,阿里
拖着疲乏的身躯,硬是强迫自己出去走走。走不多远,在狮泉河
文明褪淡的小山包上,太阳的阴影里坐着发呆。这是下午六点多钟,
高原的烈日正肆虐,眼角晒暴的皮肤一跳一跳地疼。
就在我坐下来的时候,风忽然改了道,整个空气里没有一点声音
,对面的山无言对望。对于阿里这样浑然悍然的地方,我无法形容,
只能说是慑人的苍凉,和
河西走廊不同的是,阿里是一种无来处的苍凉,来是空言去绝踪的苍凉,不属
于人类或高于人类的苍凉,压迫得我心里一阵阵发紧。
过了老
仲巴有一段路,右手边的山体有一个狭长的凹陷,象极了山的眼睛,那只
石头做的冷漠的眼睛盯着我长达一个多小时,我心上如铅坠,却总忍
不住要转头去看,那没有生命迹象却有着无上魔力的眼睛,让我难过
得想哭泣,但是骄傲如山又怎会容我软弱地哭泣?我所经历过的一切
痛苦在绵延的山看来算什么?算什么!
到塔尔钦是中午,从来没有转山打算的我居然收拾行囊在中午一
点半出发,踏上朝圣者的道路,在膜拜者一路长头里寻找自己破碎的
精神。我常常对自己抱歉,我没有信仰,所以象个肥皂泡浮在空气里
,我总在追求精神的无限充盈来对抗脆弱的躯体,不允许自己的身体
有丝毫违背我的意志。
走了一个多小时,那木纳尼突然出现在我的视野里,披巾带帻,
嵯峨高冠。就在它的下方,一条极蓝的水系牢牢吸住我的视线。拉昂
错!她就这样不打商量地夺走我的思想,从未想过鬼湖会这样蓝这样
蓝,摄去人的魂魄也不足为奇。只这样远远一瞥已经心思荡漾。那些
说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的呆子们若有缘到此一定恨不能剜了自己
双目,谁的眼睛魅惑若此、风情若此、杀戮若此?那绵延千里的山体
,没有人敢一一命名的山,哪里是眉峰所聚,生生是镇妖的
百丈金刚、韦陀杵、狮子吼,声声断喝。向身外所求,所有外物所给的决
不可能是答案,生命是大痛苦或是大快意何必苦苦追问,甘露照饮,
苦酒照喝,一点尘心散尽便是菩提莲座。
转山的路简直永无止境,冈仁波齐的出现、经幡的飘摇都不过是
一点鼓励。何来灵室转明灯?夜里在充满了酥油味的潮湿肮脏的招待
所,开门就是圣洁的冈仁波齐,我不由轻轻地叹,跌足自嗟。
高山反应果信人也,自入藏后日日来袭,一刻不忘提醒我捐弃这
蓬躯。夜里头痛欲裂,头皮随呼吸跳动,晕眩和窒息、胸闷终于使我
又想起自己是个先天性心脏病,虽然这些年来我极力回避,视身体的
疾病为
洪水猛兽,讳疾忌医,视药石为向自己的软弱低头。但这一刻我阖然而醒
,虚妄!他要横来他自横,身如
明月照山冈。
上卓玛拉的道路真正是个考验,呼吸困难,撕裂般的头痛,两条
腿完全背弃了我,一坐下来更是象被念了紧箍咒的孙猴儿,简直想砍
了自己的脑袋。不断有藏民微笑着走过,他们的脸是风尘刻画过的脸
,每一道沟壑都深深地藏着岁月的印记。我向每一个人说扎西德勒或
是贡卡桑。他们总向我做起来的手势,我只频频摆手。终于有两个含
羞带怯的藏族少女不由分说地牵起我的手,一左一右带我上山。她们
的年纪不过十二三岁,长眉秀目,尘土也不能掩其动人风采。结果这
最难的路成了最简单的路,我在卓玛拉顶上经幡台上足足等同伴等了
半小时,雪风吹得我睁不开眼。
我从阿里回来身心疲惫,因我的精神又一次破碎,怎样才能在疾
风里收拾起片片飞花,假装自己还完整呢?
阿里的热土常有气旋,藏民说那是鬼,我望着那气旋常常有一种
亲近感,可是故人不舍得这尘世中辗转无颜色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