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泥鸿爪“威胁”我说,如果我不把
青海行接着写下去的话,就要用“照妖镜”给我现形。其实嘎玛卓嘎身正
不怕影斜,本不怕他的微末法术,但是想来我眼里的青海和他和暂停
毕竟有点不一样,一人写一段,算是个纪念吧。)
游走
黄南
这是一个行走的季节,人们应当相互注目,说说笑笑,这样就好
。没有梦想的人是可耻的。
出场人物:
暂停:戴草帽和墨镜,既乡土又现代,仗着身高腿长,总是窜在
最前面,擅长翻墙。
雪泥鸿爪:貌似忠厚良民,万分小心地捧着三人中最高级最沉重
的相机,擅长与各色人等沟通、交流、东问西问,直到把我听晕。
嘎玛卓嘎:溜溜达达,左看看右看看,擅长发呆。
如果不是和雪泥、暂停同行,我或许不会在从青海
循化开往
同仁的班车上睡得如此香甜。一个人上路的时候我总是沉默而且清醒着。
有伴在侧,老觉得我错过的风景有他们帮我看了,所以肆无忌惮地在
颠簸中做着春秋大梦,所以至今想不起哪怕一点值得书写的沿途景色
。因为一睁眼,一座喇嘛庙一闪而过,只看见庙门前的碑上“吾屯*
*”中“吾屯”二字。然后,就到了同仁。
背了行李去找住处,路过
新华书店的时候不由自主地拐进去看了一眼
地图,最新的也很老了,我恍惚有点时光流转的感觉。这条街在地图上叫
中山路。我们住三鑫宾馆。45元/
3人。干净。宽敞。有电视。隔壁有比较大的洗手间,很诱人很醒目
地摆了台洗衣机。晚上有
热水,但是不能洗澡。
饿晕了,于是去找饭店。这才发现我们住的地方还算是新街区。
越靠近县城
西部的
隆务寺,房子越破旧,街道越脏,人越喧嚷。藏族、撒拉族、回族的各色服
饰揉杂在一起,各种文字的招牌在风中招摇,一样的只有它们的灰,
反射不出阳光。好容易找了家看上去还比较干净的清真饭店。照例是
面:面片、拉面、拌面。另叫了一份羊肉(雪泥,暂停:那叫什么来
着?)硕大的骨头,配了一小碟盐、胡椒粉,如果光吃肉,就会淡瘪
瘪的没味道,如果蘸点调料味道就好很多,可是调料又总是蘸不均匀
,最直接的后果是左边舌头寡淡得扎心的同时右边舌头却鲜咸得麻木
了。雪泥和暂停的胃口都不错,我恨恨地看着自己剩下的面,有点心
疼兼无奈。
来小店吃饭的既有戴白帽子的撒拉族(或者回族?),也有一身
银饰,穿着笨重藏袍的藏族夫妻,男的和女的脸上都是通红发黑,黑
白分明的眸子直愣愣地盯着我们看,见我瞅着他们也毫不躲闪,倒是
我被他们看得心里发毛,只好先收了眼光。:)
在这样的地方行走,看人总比不上被看的多。路人的眼神让我感
觉自己是个彻底的“异类”,忽然想起一句话:面对前面的人群,我
得穿过而且潇洒……哦,姐姐,我想回家。好像是在
拉萨吧,99年的国庆,一个人游走在拉萨的
大街上,看别人在节日里热闹着,我却把阳光走成孤独,那时候这句歌就
这样飘过心头。或许只有在异乡人们好奇的目光里,我才会懂得在城
市中,不被人关注其实也是一种舒服。
如今走在同仁,自由就在手掌上快乐地跳舞,面对这样的幸福,
没出息的我呀,竟然有点惊惶了。因为,我实在是一点也不了解这个
地方啊。虽然我知道这里的热贡艺术精彩非凡,然而我真能够理解这
种精彩吗?我真能够在这片土地上领悟到宗教与艺术的双重神秘吗?
先租车去
吾屯寺。司机带我们进的门是上寺的门,我们来时路上见到的石碑应该是下
寺了。一进门就遇到一位年轻的喇嘛,他的普通话说的很好。他叫尕
藏。尕藏带我们去看正在修建的
弥勒殿。顺着狭小的楼梯爬上二楼回廊,弥勒拈着花的双手与我们的视线
平齐,而弥勒庄严的脸也纤毫毕现。尕藏一脸骄傲地说这座殿堂全是
寺里僧众自己修建起来的,佛是自己塑的,壁画和佛的衣饰颜色是自
己画的,木雕是自己雕的……一切的一切,都是“自己做的!”
尕藏说除了吾屯寺,同仁其它寺院并没有画家、雕塑家,只有吾
屯寺,“每个人都是画家或者雕塑家(总之是艺术家)。”难怪说起
热贡艺术,都是提吾屯寺。其实隆务寺才是主寺,吾屯寺是属于隆务
寺的。进释迦牟尼殿一人要交10元门票。和管事的喇嘛嬉皮笑脸地
讨价还价,20元进去3人了事。可以照相,如果跟喇嘛打好招呼的
话,暂停不停地低声叹道:人少就是好呀,还可以拍照。这是事实,
一路之上,几乎所有的殿堂都允许我们拍照,这种崇高的待遇真的很
令我们受宠若惊呢。
其实寺庙殿堂倒在其次,我们最想看的是唐卡。唐卡是吾屯寺的
“拳头产品”,据说连
布达拉宫、
大昭寺、
塔尔寺需要唐卡时都到吾屯寺定做。我们顺着寺院里曲折的小道走,一抬头
看见院墙上伸出一支开得正热闹的花枝。院子的门虚掩着,我们敲了
门进去。听见人声,二楼上有猩红的僧袍探出来,花丛里一张笑脸说
:欢迎欢迎,请上来坐坐。
这是一处大师的住所,院子不过十多平方米,正中一树酸果树倒
把整个院子都撑得满满的,白色娇艳的花儿正怒放着,模样很像桃花
,但是雪白雪白的,美丽非凡。
树边一道石阶,走上去便直接进了二楼的房间。二楼分内外两部
分,外侧用落地的玻璃作墙,因此光线十分充足,大师的弟子们就在
这里画唐卡。内侧则是大师的起居间。
我们拜访的大师叫更登索巴,他的名片上印着一排头衔,而他的
职务是“寺管主任”。索巴主任是唐卡绘画大师,虽然艺术造诣高、
地位也高,但为人却十分和蔼。我们和他聊了半晌,仔细看过师傅们
在画布上作画,赞叹不已。那些笔画繁复的佛、菩萨、度母,在师傅
们精心的勾画下颜色艳丽、姿态优美,处处透着神的庄严与神圣。
我们本来预计半小时逛完吾屯寺,但是事实上我们盘桓了2小时
才出来。下一站是隆务寺。隆务寺也是全国文物保护单位,比吾屯寺
要大一些,有几个经院供僧人研习经文。隆务寺是1301年左右建
立起来的,元代,明代时曾经加以重建,最盛时有僧侣2000多人
,
佛堂等有9000余间,是
安多藏区最大的佛教寺院。
我们进去的时候正赶上“辩经”。经堂前的院子里搭了一座白底
蓝条的帐篷,一面靠墙,三面皆空。当中坐一位老僧,两旁各有数十
名僧人相对而坐。先是听老者念经,接着众人齐诵。抑扬顿挫,喃喃
乎似有禅韵。除了我们,还有几位藏族老妇人在墙角肃然坐着,静静
地凝望着大帐里的僧人们,她们的孙子在一边爬来爬去,而她们的眼
神却是宁静的。
忽然,有一位老妇人走上前去,在离大帐5、6米远的地方停住
脚步,然后向着帐内的僧人深深地俯下身去,跪下来,磕了个头。那
个小小的身子,在空地上显得越发羸弱,花白的头发在风中舞动。我
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膜拜,但是我心里忽然充满了无法言说的悲伤。在
人生这样一个巨大的问题面前,人,是多么弱小呢。
诵经声此起彼伏,然后老者一声号令,掌声响起,接着众人皆越
帐而出,布满院子里的空地,两两相对或者三五成群,有的坐下有的
站立着,一边挥舞着胳膊,掌击有声,一边大声而快速地叙说着什么
。远远看去,倒像是舞蹈一般,十分好看。我想这该是“辩经”了,
可是拦了几个喇嘛问,都不知道我在说什么,罢了。
隆务寺庭院深深,却不像汉族的园林层层相套,却是一个个院子
各自独立着的,分别住了活佛或者大师。从山下看山,金色的屋檐在
阳光下显得灿烂辉煌;上山来看山,却见寺院的琉璃瓦和民居的灰瓦
交杂在一起,浑然不可分。但是总体的气势不如塔尔寺来得壮观。
离开隆务寺,已经是5点多钟了。暂停拦了车说要去“郭麻日佛
塔”。走了一段车却坏了,我们被转让给另一个摩托三轮车司机。原
先的司机和后来的藏族女司机咕噜咕噜地说了一阵,我们便上了车。
颠簸了半晌,到了一座寺庙门前。喇嘛却说郭麻日佛塔不在这里
,大概还有三公里才能到。藏族女司机不知道路,然后说要去得加钱
,来回纠缠了半天,终于还是答应送我们到佛塔去。
幸运的事情是到达郭麻日佛塔时,天还亮着。佛塔在一面陡坡上
,这陡坡让我想起
北京东
灵山的“下马威”。气喘吁吁地爬上坡:好大一块平地!30米高的白色
佛塔在暮色里庄严地沉默着,塔的上半部正中心有一颗亮晶晶的绿灯
,也许是找不到如此巨大的绿宝石,所以用现代化的物事替代吧。
走进佛塔旁的寺庙,发现小地方的寺庙真是别一番风味。土墙壁
立,曲折往复,害我们找不到出路。暂停仗着身量高,翻墙而过,我
和雪泥只能顺原路绕回。我们出来时,暂停正和几个喇嘛站在土坡边
缘说话,远处的
黄山绿谷在他们身后衬着很是动人。我们走近一听,方知大事不好。喇嘛
说暂停翻墙进出,怕经堂宝贝有失,非要我们先走,然后打电话要城
里的110来。我们执意不肯先走,先是解释,后是赔礼,怎奈语言
不通,说起来甚是费劲。
有一阵子就那样僵持着,谁也说服不了谁。我回头看了一眼天边
的山峦,很柔和的一道弧线,山谷里绿树成群,树旁边应该蜿蜒着隆
务河吧,来的路上看着水并不大。很大一片世外的
桃源,但是——困在这里,并不舒服啊。
眼看夜慢慢地升起,我拿出手机说,既然你们都不愿意下山去打
电话,那么用我的手机打吧。喇嘛们凑了上来,我拨了号码,但是没
信号,不通。喇嘛们一个个把我的手机拿去看,很专业地四处测信号
,甚至走到陡坡的边缘,忽左忽右地比画。我心里其实很担心我的宝
贝手机,万一他们一失手……哎,赶紧凑上前去,指着空荡荡的信号
栏说:你看你看,说了你也不信,真的没信号呢。
天隐隐地黑了,藏族女司机倒是仗义,一直帮我们说好话。我们
拿出吾屯寺主持的名片,又拨了几遍更登索巴的电话,依然没有通。
我一边打电话,一边伙同暂停继续对他们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终于有
个喇嘛脸上露出了松动的痕迹……
天黑的时候我们终于踏上归程。
在我和喇嘛们理论的时候,雪泥看我激昂的样子,不免着急。其
实我心里倒不像看上去的那样沉不住气。我一直相信:语言虽然不通
,事情虽然看上去麻烦,但是只要我们三个人一直站在一起,只要我
们齐心合力,就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
独行了那么久、那么多次,我终于在结伴同行中找到了崭新的乐
趣。
回到同仁县城。吃过饭,已是10点多钟。我独自上街买点东西
。街道的灯光有点昏暗。人不多。路口有一根十几米高的皇冠灯,从
高处泄下冷冷的光线。我没有思想,虽然我以为这样走在寂静的街上
应该想点什么。事实上我真的什么都没有想,从一排排关闭着的店铺
前走过,我觉得这里夜的风和我曾经穿过的许多地方的夜的风,其实
并没有什么不同。
第二天,坐早上的车到
泽库。我们三人当中,我的时间最为紧迫。所以大家马不停蹄地赶路,其
实多少有迁就我的成分在。这样,我反而不能够显出着急来,讨论时
间的时候,我总是最淡漠:随便吧,怎么着都行。
从同仁到泽库,最值得一提的是途中经过的麦秀林场。真的没想
到,在这片青藏高原上,还有这样清秀的一片原始的森林。路就从林
场中间穿过。路边高耸的山坡,坡上张满树木,郁郁葱葱的,像极了
江南的风景。光是麦秀这个名字,就让我如饮了满捧的山泉,甜到心
里。
过了麦秀,开始看见山上的积雪和远处的雪山。再然后,天就开
始下雪。
五月的黄南,雪下得坦坦荡荡。仿佛它们本来就该在五月降临人
间。我伸出衣袖,从窗外接了一袖子雪粒子,心里忽然充满了某种不
明来历但是温柔异常的情感。哎,雪呀,总是那么轻盈,那么白那么
小,那么让人怜惜。为什么我总觉得雪是有生命的?
中午到泽库,陆续又下了好几场雪。雪总是下得很急,一下雪,
街面上的人骤然少了,雪冰凉凉地落在头顶,好像有什么类似活力的
东西在五脏六腑游走,直想用奔跑的方式表达给这个世界。我于是跑
进雪里,飞一样跑起来,也不去掩饰我一脸傻乎乎的笑容。这个时刻
,妈妈,我多希望你也来分享我的青春与快乐啊。
坐上去和日的车,一路都在雪里迤俪而行,雪时大时小,有的时
候是雪粒子,有的时候则是铺天盖地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雪下得最
大的时候,有牧民下车,慢慢走进漫天的大雪里,才几步,身影便模
糊了。司机说,如果是冬天,他们走回家的路更难了。但是,谁也不
会抱怨什么,因为这是生活的本来面目。
快到和日的时候,天忽然晴了,天边出现极清爽极纯净的一片蓝
天,缠绕了些柔若无骨的云雾,美得弱不禁风。车恰倒好处地停了。
我们冲下来,举着相机四处扫射。——回来后看照片,一个朋友指着
照片说:你当时看见的景色一定非常美吧,可惜的是相机永远都不能
够完全表达你眼睛看到的东西。
深以为然。
和日只有一家象样的旅馆。非常干净,价钱梢贵。我们放了行李
,赶紧冲去找石经墙。人们给我们指路。石经墙在和日乡
东北方向的山上。我们先穿过一块圈起来的牧场,然后过河,雪又下起来
,我们在空旷的原野上越走越开心。我只想在这样的原野上大声地唱
一首歌,因为除了歌,我想不出什么别的方法来挥霍我的快乐。快乐
其实很容易,心在天地之间沉静下来,没有灰尘和噪音分割身边的空
间,思绪不再在时空的隧道里来来回回找不到归依——这样的时候,
心里真的很快乐。
毕竟是高原,又唱又爬难免气喘。好容易爬到山顶,西边的太阳
露出灿烂的光芒,石经墙上有刚落的雪水,阳光在石经上变得晶莹透
亮,石经于是也变得璀璨起来。好长的一段石经墙啊,几十米长,像
长城一样窈窕而严峻。一个喇嘛骑着崭新的摩托飞弛而来,用很标准好听
的普通话和我们打招呼。暂停一如既往地跑远了,雪泥一如既往地和
那喇嘛讨论起石经墙的起源和内容,我一如既往地遛溜达达,左看看
又看看,虽然看不懂石上的文字,却被石经上跳跃的阳光照亮了眼。
不知道什么时候月亮出现在天空,而夕阳的金黄色光芒还停留在
石经墙上。对着如此皎洁的、白得超凡脱俗的月亮,我举起了相机。
(关于石经墙的介绍,雪泥那里最齐全了,要不你来补充吧?我
是懒人我怕谁?)
我不对任何地方有偏执的爱好或者厌恶,因为每个地方都会有自
尊心的罢,只是它们不会表达而已。当然我难免有偏爱,
比如那些没有人去看,没有人来打搅的地方。
在如此美丽的藏区,我宁愿自己是穿着长长的氆氇,摇着满身叮
当的银饰,自由自在地行走其间。
和日住了一夜,对于我来说,青海之行,到这里基本就画上了句
号。接下去的故事,让暂停讲给朋友们听吧。